憶山南

 

大約1970年的高雄車站

 

關於阿奶，在兒孫印象中，是一個廚藝不錯的老宅女。

兒女所生, 無論內外孫，在入學前，都曾被照料過2-3年。

她卻常自嘲說自己是沒用的人。

我們說：妳是我們的燈塔，精神堡壘！

或許我早就想到有這麼一天，

但臨到時，仍很難接受！半年過去，悲痛無減！

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

安頓好後第三天前往大崗山，阿奶念念不忘的地方－阿蓮。

她在此出生， 成長，結婚，生子，喪父，因此身後回到原點。

觀察阿奶最後安身之地，前庭眺望新達港，左前即是大崗山地標華藏寶塔。

但是聽到釋印悟師父說，一年只開放兩次家屬來訪，即清明與冬至。

忍不住鼻酸落淚，阿奶挑這個地方，夠狠！真有死後出家的堅決意志？

或者是替我們著想嗎？因為我們忙進忙出，都沒空安撫她的病痛！

 

過去這一年陪她看電視時，她趁機聊起過往，也提起＂不想活了＂，＂我很老了＂......

最近一次再說時，我悠悠地回答：

＂妳蠻厲害的，年輕時病到現在，超過40年了，小時候我都以為要變成沒媽的孤女了！＂

有一回我提起曾經爺奶刀光劍影的吵架情景，她說不記得了，也說：不離婚，給你們一個完整的家！

告別式上阿爺感謝阿奶, 對於夫家上上下下盡心盡力, 為他作足面子, 沒話說! (連堂叔一房也顧到!)

以下是記錄她口述內容，以及幼時記憶, 說明入塔至龍湖庵的緣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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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奶是民國30年代阿蓮地方張姓富商之獨生女

活躍於農村聚落的大街小巷，菜市場，影院，廟口，

通人皆知她是張老闆的甜酸丸（＝心肝寶貝）。

阿奶大方成熟的秀麗外貌，沙龍相片被相館放櫥窗展示。

擁有手動機器編織技能，18 荳蔻年華時，自然有許多追求者。

阿爺只是其中之一，原本不在候選名單。

世間凡人，躲不過命運之輪，因一個意外，使得阿奶湧泉以報。

 

當年阿奶有一要好朋友夫婦，也是阿爺介紹人。

該夫婦有一名2歲幼女，經常喜歡找阿奶，阿奶也喜歡騎腳踏車載她四處遊玩。

一日阿奶載著女童，騎經戲院門口，被一牛車上的材枝勾住毛衣，而人車翻倒，

女童跌落在地，遭牛車輪輾斃，肚破腸流。

當時工作中的阿爺聞訊而至，緊急協助，將女童送醫，仍不治。

此事在小地方是大新聞，也是刑案。經法官判決是過失，罪不在阿奶，女童家屬也不追究，

女童家屬不忍女兒再來受苦，將其骨灰罐安置於龍湖庵，認為此舉將使女兒不再轉世！

因此事，阿奶自覺罪人，一生內疚。甚至自認為不再完美，難以與好家世匹配婚嫁，

並且當時其父經商失敗，在地方上已被人瞧不起，

對於一個容貌艷麗的女孩，難免有墬入風塵的危機感。

於是接受一個窮小子的追求，除了報恩，也算退求其次。

20歲結婚，雖然其父不看好此婚姻, 但其母卻對此女婿讚譽有加。

 

兩人胼手胝足，近30歲時，經濟已改善，卻壞了健康，子宮外孕，氣喘病發。

當年醫藥對於氣喘病無法有良好控制，所以急診是家常便飯。

只要有人提供任何怪偏方，爺奶也不嫌惡地去試一試，甚至有嬰靈之說！

江湖道士認為患此病是受意外遭難女童的陰靈相隨所造。

女童安置在龍胡庵即不再轉世之說，阿奶深信不疑！

卻從沒帶我們到此地旅遊探訪；也對我聲稱不會騎腳踏車。

曾經懷疑阿奶如此聰明伶俐早熟，小時候都會爬牆了，怎麼不會騎腳踏車？

她總是回答：＂學不會！＂，或是＂害怕！＂

一直到近年，她才一點點慢慢透露此次意外過程。

 

阿奶婚後一年，長子初生，即遭父喪，母改嫁。

承擔起撫養2名年幼胞弟之責，之後自己再生兩女。

外人以為一對年輕夫婦生養5名小孩，戲狎＂美麗的豬母＂

初時阿奶在林園中心區開設編織研習班，後隨阿爺的台電工作遷移幾處，

除了養鳥貼補家用，閒暇做小點心，甜甜圈，薯餅，包子，綠豆冰棒等等，

讓胞弟帶著長子去兜售，只求困厄日子平順安然度！

關關難過，關關過，她認為得力於其父陰宅風水庇蔭所致。

有些風水理論認為女兒外姓之家，哪能獲得陰宅風水庇蔭？

因此另有張家祖先託孤之說，即遺有兩子未滿8歲，託付給長女，自然要好好庇佑！

當年，其父腦溢血猝死，短時間內商場叔伯好友無意中覓得好風水之墓地，

據稱可庇護後代子孫，學業精進，光耀門楣！

換句話說，不願讀書，可能沒甚作用?　願讀書者皆能獲得高學歷! （由衷感恩！）

往後，祭祀者認為其父陰宅沒庇蔭使他發大財，經常提議要遷移，雖有當時的風水師勸阻，

仍有幾次遷出又遷入，過後其母提出再次整修墓地之需求，都由阿奶買單。

直到其母過世對年一到，娘家祭祀者即自作主張進行骨灰遷出，入塔到林園，據稱是為了後代祭拜方便。

阿奶得知後，所表現之憤怒，他人難以想像，大家也都不解！甚至前來解釋的胞弟都被她以掃帚掃地出門。

她日日夜夜念著此事，忍無可忍之下，終於全盤托出陳年往事：現有祭祀者非張姓後代！（<---祭祀者自己不知）

此後，凡是家中意外連連，一概怪罪風水已被破壞，庇護功能消失。（<---我總勸說：風水是無稽之談！）

例如老哥摔車導致胸腔積血，我莫名地就去開刀住院。（<---及時化解凶事，祖先還是有庇蔭吧？）

 

爺奶感情原本不錯！富有之後，有車有房，有事業。

當時阿爺尚維持公務員身份，但他喜歡做生意，

阿奶生病後，他接替管理阿奶的木材工廠。

他經常應酬，宴請朋友，固定到一家餐廳，認識了美麗的女服務員。

日後，雪芳這個名字，經常從阿奶口裡溜出，用來取笑阿爺單戀。

阿奶笑說：＂當年阿爺被拒絕後，到愛河旁痛哭，想跳下去.....

雪芳哪裡看得上阿爺鄉下佬，不過是當哥哥。＂

雪芳後來到台中嫁了一個（蓮苑？）素食餐廳少東，真的有錢，有氣質的少爺。

(註：雪芳生子後即罹癌，過世前，曾交待遺言給丈夫，看待爺奶如家人給於協助)

 

35歲至50歲, 阿爺以榮錦還鄉之姿, 將高雄的事業移至他的中部鄉下老家

阿奶說，阿爺是為了找雪芳而遷居，卻騙她說：在鄉下養病比較好！

誰知，鄉村大莊園週圍農田經常噴藥，阿奶氣喘更嚴重！

在這群鄉親父老看來, 阿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, 少奶奶,  

許多人都不清楚她長年活在死神威脅之下, 經常冷言冷語.　

家族成員以為可依賴這個大莊園的生意過一輩子. 小姑小叔, 堂叔嬸, 婆婆的娘家親戚等等....

甚至以為為她握有家中財務大權, 事實上,  她常需奮力地從阿爺手上搶下一些錢,  

我們才有學費與生活費. 阿奶總會說: 不知下學期的學費在哪? 要省一點,  別花太兇! 

但我買了新鞋, 她還是趁我不在時, 高興地幫我擦鞋, 讓我很過意不去! 

 

有一段時間, 因阿爺犯了票據法, 害她吃牢飯, 使她感到非常羞恥, 認為是此生最大的汙點. 

當時不讓我們知道, 也避而不談. 直到票據法刪修此不合理法條. 她才坦然, 究竟錯不在己.  

當年許多男人都是這樣做, 開公司當老闆, 在外交際應酬, 揮霍當闊爺.

老婆是名義上的董事長, 實質上也要以女人低姿態去找資金週轉.

阿奶的形象深具說服力, 擅長銷售拿訂單, 危急時還是得撐起病體去找通路,

最後仍敗在阿爺非專業的營運管理: 產品不良率, 錯用便宜原料, 不熟稅務, 涉及偽造文書與逃漏稅!

( 當年從高雄遷移至中部, 老技師劉先生不願意跟隨, 因此爺奶並沒有扎實的製造專業技術! )

第三次宣告破產, 阿爺的親族猛然夢中驚醒, 爺奶頓時成了落水狗, 被懷疑霸占家族土地........

 

同樣, 落井下石的還有親家, 也讓阿奶耿耿於懷. 

破產後, 轉至大陸, 又撤退, 輾轉搬移至台中,

阿爺憑著年輕時的水電專業, 重新找到工作, 暫居宿舍. 

親家母來訪時, 看著爺奶寄人籬下的光景, 冷嘲熱諷. 

卻又向孫子說: 你們奶奶還藏有很多錢! 

其實, 從頭到尾, 阿奶不喜歡這個親家母, 卻只能 眼泪往肚里流.

因為長子初次交往對象時, 爺奶即託人打聽好. 迅速說媒訂婚. 

殊不知陰錯陽差, 長子中意者的家庭, 據稱與左鄰右舍不睦. 

原先打聽者訪問到的卻是她的同姓閨密, 在鄉間確實有好名聲.

此事導致兩閨蜜好女反目成仇. 更被一再抱怨: "哪有人第一次牽手就結婚的?"

但又不敢退婚. 長子依照規定入伍, 也被親家說成˙不疼兒子, 理應請託逃脫兵役等等........

訂婚三年, 在親家輿論壓力下, 才娶進門, 席開60桌? 反正在鄉下一定要非常盛大!

因此, 阿奶對兒媳相當寬鬆. 不需晨昏問候, 樂意幫忙帶孫子.   

 

某年, 小女兒興高采烈要嫁人了, 婚禮上, 有意無意地, 阿奶感嘆像是被當成窮酸親家.

阿奶旁剛好坐著一個女婿家的遠房親戚(<---注意: 沒有娘家桌). 

此人問: "妳女兒怎麼認識的? ...你們都沒先打聽嗎?" 然後好心地述說女婿的總總傳言與八卦. 

阿奶心裡想: 長子婚事, 打聽錯了, 現在這樁沒打聽, 又錯了?  

果然, 日後一直被女兒抱怨, 阿奶為何沒阻擋我早婚? 

雖說一雙子女的婚姻都不太如意, 但還有一個女兒不嫁, 也覺得臉上無光! 

近10年, 長孫只交往女友, 不結婚, 不生小孩, 卻養兩隻狗一起睡 .......

阿奶碎碎念不停, 就是不敢主動催促結婚......(<---我總勸說：兒孫自有兒孫福!)

 

去年，她逐漸減少抱怨，卻常常呆坐著，也不太看電視了。

有一回她述說，人死之前會痛苦哀號。我不了解死亡真相，只能勸說別想太多！

不久，某日我真看到她在噩夢中，翻來覆去地哀嚎，又喚她不醒，也曾驚嚇到小姪兒。

為使她皈依佛法，安頓身心，所以趁她睡覺時，在隔壁小聲播放齊豫的佛子行37頌。

阿奶有時候也會撥撥佛珠，她說每日上午朝向南方，阿蓮方位，祭拜祖先與觀世音菩薩。

這段時間，我經常在清晨聽到深長的嘆息聲，半夜入睡時聽到法會梵唄誦經之聲......不知從何而來？

 

原本她能在小小居家範圍內自理生活，有幾回，卻連5步都走不到，需要幫她取藥。

甚至癱瘓在木地板上，好幾次我想送急診，她堅決反對，說自己可以慢慢坐起來。

今年一月下旬，某夜連續癱瘓在地，我才叫救護車。可是，不到24小時，吵要出院。

醫師診斷僅是猜測可能血糖過低，臨界洗腎！於是呼籲大家要注意她的飲食。

某日老哥煮的南瓜湯，她讚不絕口，也為我留一大鍋。她高興，大家都安心！

剛出院，到過年期間，她特地外出大採購，差點又跌一跤在入口小石階。

除夕年夜飯，她燒了一整桌大魚大肉，我心裡有數，不知還有幾次這一餐呢？

特別的是 多年沒出現的兒媳要來, 阿奶左等右等, 終於等到人帶來了娘家青菜,

阿奶見兒媳在廚房工作, 若有所思地對我說: "妳嫂子改變很多! "(<----人之將去, 其言也善?)

我將此話轉述給老哥, 他回說: 哪裡有改變? 看來, 名存實亡的婚姻, 仍無轉變機會! 

 

這半年盡量回家陪她說話，她經常身體很酸痛，扶著高椅子趴著呻吟不止，

腳掌腫得像米龜糕.......。我們真的難以體會那種疼痛！

她縮在沙發上度菇的時間越來越多，我總勸她到床上躺好，舒服地睡。

過去失眠狀況，似乎不是問題了！我們都錯以為她慢慢好起來.........

實際上，一次一次的跡象顯示，死神就在家門口等著.........

她在世間的最後一日，可能早早就洗好澡，食用了姪兒買的午餐，

清理好馬桶椅的穢物，好好躺在床上，靜靜地睡著了.......

根據老哥說，她前一日是自己煮食，身手靈活沒障礙！所以沒有警覺到是末日。

依據現場物品狀況判斷，馬桶椅蓋沒歸位，當時她已沒多少氣力了。

也讓我連想到中國動畫短片 《最後15分鐘》

 

三七之前，阿奶娘家慎重看待風水之說，擲筊問訊獲得七次允杯，張姓先祖骨灰移回阿蓮。

安息了！所有的苦痛都過去了！所有世間紛紛擾擾，因欲望而起的是非，都煙消雲散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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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記得在哪一年的某日一早到阿奶房間問候，

驚見她手拿刀剪與地上一堆相片碎紙。

她說不喜歡這些！情急地搶下這兩張，哄著她說：

＂嗯！這張像是現代新女性，全身這張也有個性，留給我們作紀念。＂

其他更漂亮的照片，那些曾陪著我負笈在外生活，都隨風消逝了！

 

 

相館招牌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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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是一些偶而想起與她的日常對話

 

阿奶習慣看八點檔，一天看三遍，包含重播前一天，當天，以及半夜重播。

有空時我會陪她看電視。她會說電視演的都是真的，是現實世界的濃縮版。

有一次我覺得劇情太扯了，經常好人變壞人，過幾集後又變好人。

阿奶說：世間大惡人不多，多數都是小奸小惡，都是這些人氣死人，讓人很得牙癢癢的！

去世前的一個月似乎很少開電視了。

小奸小惡，讓我想到漢娜·鄂蘭（Hannah Arendt）所提出著名的「平庸之惡」概念：

因不思想、無判斷、盲目服從權威而犯下的罪惡。

這個概念來自納粹黨徒艾希曼，一個「不陰險，也不兇橫」，

完全不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劊子手。 

   原以為阿奶鎮日無所事事，只會看電視。

她跟我說：別以為我都沒做甚麼，我也有在修，

每日上午往南方阿蓮方向朝拜觀世音菩薩跟我的老杯。

 

想到與阿奶最後的對話，深感愧疚，唏噓！

６/30 半夜整理行李，準備一早六點去搭車。

 她敲門進我房間. 興高采烈地說: 

"去年胡瓜節目介紹宜蘭某漁民很會抓大龍蝦,

易成打電話去問, 說早賣完了, 今天妳要去宜蘭, 去找找看! "

我很不耐煩地回: "唉唷! 不要吃啦! 都快絕種了! 很稀有了!"

她回說: "就是稀有, 才很多人想要吃!"

忙起來, 我對她的態度是有一些不耐煩, 這是我懊惱的最大原因! 

另外她一直想吃龍蝦, 魚翅, 燕窩, 提了好多年好多次, 

因為違反保育, 我都不肯買. 她總是說現在都是假的, 

可是為何明知道是假的, 還要吃呢?

有一次她意味深長地說：妳很小氣！（我無言以對！）

建議正本清源的方法是:

保育類就不要在節目播出, 允許播出的, 要慎重說明進口食材在來源地是非保育類, 生態畜養或者限量捕撈.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p-NzcOQy35A&feature=share

 

阿奶看到大陸新聞，也喜歡聊起到對岸投資之過往：

1989年的東北五個主要大城市, 包含大連, 是大陸開放台胞投資的重點地區,

台資接收日本人(註)留下的一些廠房設施, 再從台灣運過去的舊機械.

每個工廠都安插書記, 隨時通報黨部, 投資第二年, 逐漸掌控,

不讓台灣投資人掌握財務報表, 再來就是藉機會併吞.

初時都很好, 後來就面目猙獰, 部分投資者捨不得抽腿, 只能同流合汙.

聰明者(例如阿爺) 差一點就招來殺身之禍, 當時有人跟阿奶建議趕緊回台灣。

爺奶返台後，多次接到對岸書記來電熱情邀約再次去投資，也叮嚀不要多說在大陸生活的細節。

註: 精明的日本商人寧願丟下設備, 放棄投資, 也不願繼續撩下去. 不像台灣人好騙!